壹德公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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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楼诚】《无间蛇影》番外之 时光剪影 贰 希翼

作者表示……一次放完,以免多次挨刀……


靠近窗边有个位置常年空着,因为桌子够大,曾用来堆过期的印有主席头像的报纸,后来因为会积灰,报纸又被收去了档案室,这里便空了下来,成为计划科堆杂物的死角。

看门的老丁头念叨过,这副实木办公桌椅是以前抗日时期的大汉奸置办下的,本来豪华气派,大炼钢铁时曾想送钢铁厂的,谁料来了十几人都没搬动。来收的人气不过,拿绿油漆给涂花,说是将之“革命”掉,便成了现在花花绿绿的难看样子。

听到要打扫出来给新科员腾地方时,科员小李拉长了一张苦瓜脸。平时给全办公室打扫泡茶就够累了,这么多乱七八糟要的收拾到什么时候啊?唉……也不知道这新来的能不能接他的班。

因为心里掂记这事,第二天,小李赶了个大早到办公室,却发现屋子里竟然早有了人。

杂物被挪出来靠墙推着,那张大大的办公桌已经清理完毕。背对着他的人正在擦桌子,一身深灰蓝的外套,虽然有些旧了,但是洗的干干净净,让人无由来的心生好感。

“你就是新来的同志?”小李公文包一放,马上卷起袖子上前帮忙:“来,一起干。”

“没事,我能行。”略带低沉的声音,有些老领导的调调。

小李打量着他,这竟是个老同志,看着有四十岁上下,带着一副略旧的黑框眼镜,长着一张白面书生脸,看着和和气气的。

这人看着就不像应该来他们科里的,他和整个计划科的人都不太一样,或者说和整座机关大楼里的人都不太一样。

干净利落的把东西理完,那人瞧着挂着破绿漆皮的办公桌,露出怀念的神情来。他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像框,小心的放到办公桌的一角上,然后走到办公椅上坐下,那架势自然的好像他已经坐了好多年一样。

好像是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人,那人对他歉意的笑笑,慢慢的开口道:“小同志,你好,我姓明,叫明楼,是新调来科员。”

“哦哦哦……”小李慌慌张张的应着,结结巴巴的报上自己的名字,有种面见大领导的紧张感。他心里想着这人长的比这座楼最大的领导还气派些,是从哪里调来的啊?

明楼的到来自然在办公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,单凭这长相这气质就不像是一般人。但是他却像个隐形人似的,大多数时候不声不响,在那张大的过分的办公桌后面默默的做着自己的工作,虽不孤僻,却也不是太合群。慢慢的,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。科长偶尔会分派他一些别人干不了的复杂工作,他也总能按时按量的完成,大家也知道了他是有几分本事的人。

小李在工作之余,总是往明楼身边凑,渐渐的熟了,他才知道明楼已经五十七岁,只是模样年青了些。对此,小李是真心羡慕,却又羡慕不来。

大约是长相太体面的缘故,渐渐的机关里有人要帮他说亲。这本没什么,等明楼报上年纪,大多数人都会忘而却步,只是人多口杂,渐渐扯出了另一件事来。

“什么?他还是个单身?都快退休了吧?”

“听说,他解放前有个要好的女朋友……”

“哦,女朋友被地主老财霸占了?”

“你电影看多了吧……”

“吊什么胃口,快说快说,女朋友怎么了?”

“那女的啊……是76号的大汉奸女魔头,听说他当年拒婚,都被抓起来施以酷刑,后来他看到女人就……你懂的。”

某天,小李在打开水的时候听到了以上对话,差点把热水瓶摔了。

明楼同志有个汉奸女魔头女朋友?还被逼婚过?这不是强抢民男的戏码么?

那几天,他看明楼的眼神都不太对,硬是把王老虎抢亲的戏码安在明楼身上想了一回,越想越觉得惊悚,弱质书生遇上心狠手辣蛇蝎女,真不是一般命苦。

小李本来以为这事大家听听笑笑,不会当一回事,但是没想到话题并未就此停止,而是传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。

“你听说没有,那个叫明楼的留洋回来的,以前学的是资本主义经济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他家里有海外关系……还是大资本家。”

“啊?”

“他以前是在汉奸政府里当过差,还给反动派干过。”

“什么?这种人怎么能进机关单位啊?”

“听说啊……他上面有人……”

诸如此类的话题在办公室里传开,渐渐的,同事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,有些排挤的意味在……这一天,科员们的议论声在明楼踏入办公室的瞬间轻了下来,但依然没有停止。

“你看过他桌上那照片没?”

“他每次一下班就把照片收在抽屉里……上面是什么?”

“是张全家福,他一家四口,都穿的和小开似的,里面那女人手上的金戒指是镶宝石的……有花生米那么大,一看就是个大资本家。”

“唉,这不是阶级敌人么?”

“听说他之前在政府办公厅里当差的,是不是因为成分有问题被下放?”

“我吧……从他进科里就觉得他有问题。”

“你说……这种人是怎么混到革命队伍里的?”

小李听的有些不是滋味,更不知道明楼听了是什么心情。才几天功夫,怎么一下子就被说到人民对立面上去了呢?

他在想应该表达一下不满,比如用力扣个杯盖,或者用力推下椅子站起来抱怨太吵……谁料这时候,明楼先站了起来……

他在众人的目光下,把一叠资料放在科长桌上,并轻声汇报道:“科长,我下午请了假,现在先走了。”

对于科里的问题始终未发一言的科长,收下资料不咸不淡道:“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

得到回应,明楼收拾了东西,提着包先走了,办公室的声音顿时又大了起来……

“请假,居然请假唉。”

“科长怎么会答应的?”

“都这样还干不干工作了。”

“是啊,凭什么他说一声就可以请假?”

小李听的有些气不过,“啪”的一声拍了桌子站起来,端起茶杯就往外走。

“唉,小李,干嘛呢?”科长突然出声叫住了他。

“倒水!”晃了下茶杯,小李没好气的应道。

也不管其它人侧目,他捧着杯子一路追下楼,眼瞧着明楼推着他那辆半旧的二十八寸骑踏车出门,连忙喊住了他。

“明楼同志、明楼同志!”小李跑上去。

“小李呀。”明楼停下脚步,和善的朝他笑笑:“这个时候下来?不用上班呀。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小李低下头:“我就是想和你说,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
明楼似是觉得有趣,眼角勾起几道深刻的皱纹:“哦?我不是哪样人哪?”

“不……不是什么汉奸,也不是坏分子。他们……就知道喝茶看报说人坏话,是官……官僚主义作风。”

明楼笑了:“小李呀,你这话得罪人啊。”他拍了拍脚踏车坐垫:“回去吧……我明家是大资本家没错,你替我说话没好处……我一个快退休的人,不值得。”

“这……这就不是值不值得的事。”小李抓了抓后脑勺:“我就看不得他们这么冤枉人。”

“冤枉啊……”明楼轻叹一声:“年青时我和你似的,也是个受不得冤枉气的人。现在老啦……想开啦,也不计较这么多,这事……习惯就好。”说着,他推了脚踏车走向大门,远远飘来一句话:“回去上班吧,小李。”

小李张了张嘴,却没有再次叫住他,他回过头看着机关大楼高高的外墙,突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。

 

出了门,明楼骑上车才踩了两下,就发现不对,下车一看,竟是车轮漏了气,似乎是气门芯给拔了。

大约是谁使的小手段?明楼觉得这事幼稚的好笑,也不计较,便推着脚踏车慢慢的前行,想着从哪里绕个近路好早点到家。

这时,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,明楼往人行道上避了避,却被人叫住了。

“大哥,你怎么在这儿啊?”

明楼回过头,看到一辆红旗车在面前停下,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绿色军大衣走了下来,是已经当上电报局局长的明诚。

“你提早回来啦。”看着手上的脚踏车被人取走放到后备箱里放好,明楼平静道:“本来还想着去接你呢。”

“我就怕你来接。”从他手里接过公文包,明诚笑道:“要是像上次一样被熟人看到,还不把你堵在机场出不来?”

“明局长,好了不?再停可就违反交通法规啦。”司机探出个头打趣:“老大哥,你好啊!”

“唉,好,都好。”明楼上了车:“说起来我还要谢谢这车坏了,不然也遇不上你。”

明诚挨着他坐下,借着公文包挡着,悄悄把他的手指捏在手心里:“车坏了?那就别骑了,以后我安排人送你上班?”

明楼连忙摇了摇手:“我一个小科员,怎么好搞特殊化?”

明诚听得有些不是滋味:“大哥,如果当初你去了北京……”

“提那些做什么?我就呆在上海舒服。”明楼打断道:“这次烟台之行怎么样?”

明诚耸耸肩:“指导工作嘛……对了,我带了点烟台苹果回来,回头削给你吃。”

“唉,苹果是个好东西,回头先给大姐和孩子们……”

“少不了他们的。”明诚忙不迭的点头:“都有。”

车开到明家大宅外,司机按了两下喇叭,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跑出来,帮忙推开了沉重的大铁门。

明诚摇下车窗:“明峰,今天在家呢?”

年轻人点了点头,礼貌道:“二伯好,宣传队提前回来了……唉,大伯你也回来啦。”瞧见车里的明楼,他似乎有些诧异。

明楼点了点头:“小峰,一会到我书房里来。”

“哦,好。”

两人相继下了车,明诚一手提包一手抱着个大网兜,明峰见了连忙接过:“二伯小心,重。”

“这点算什么,你二伯当年背着个大活人可以跑二百里地呢。”明诚笑着看了明楼一眼,还是让明峰接过:“大姐还好么?明秀明丽呢?”

明峰抱着东西进门:“大姑姑在睡觉,阿香姑姑回乡下了。明秀明丽下课还没到家呢。”

“唉今天上学啊……这飞来飞去的……”明诚拍了下脑门:“日子都过糊涂了。”

明楼往书房走去:“明峰啊,把我的公文包送到书房啊。”

“好的,大伯。”

明诚脱了外衣,卷起袖子往厨房走:“我给你们去削苹果吃啊,这可是烟台的苹果。”

明峰提着苹果跟了进去:“好东西啊,在哪里弄来的。老乡送的么?”

“别胡说,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啊……我在供销社买的。”

“真沉。”明峰掂了掂,拿起一个正要往嘴里送,就被明诚拍了下手:“不洗就吃啊,没规矩。”

明峰乖乖的把苹果放好,扮了个鬼脸:“好好,我守规矩;二伯,我先去找大伯了啊。”

“真是个明台一个样。”阿诚笑骂了一句。找出个意大利玻璃果盘,寻思着切点小兔子形状出来,两个小家伙应该爱吃吧。只可惜大炼钢铁的时候把钢刀叉都上交了,只能将就着用筷子。

他先切了一盘送到楼上,敲响明镜的房门:“大姐在么?我进来了啊。”

出乎他意料的,明镜没有睡觉,亲自给他开了门:“哎哟,是阿诚回来了呀。怎么让你端上来呀,明峰那孩子呢?真不懂事!”

“大哥找他有事,我就直接端上来了,大姐来,这是我从烟台带回来的。”

明镜拉着他进门:“好久没吃这东西了,真好。”

“大姐,你是不是精神不好?”明诚打量着她的脸色和花白的头皮:“最近有什么心事么?”

明镜听了,神色黯淡几分:“我也不瞒你,这几天有几个老同事来家里坐……唉,其实您也认识,就是明家从前的老管事。”

“哦,老朋友见面应该开心啊,是不是有什么事?”明诚递上筷子给大姐。

明镜尝了一块,久违的味道几乎甜到了心里,和苦涩交织在一起:“现在不比过去,计划经济,连摆个小摊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,他们都觉得一身本事没有用武之地……明诚,你说吧,赶超英美有这么容易?国际上的经济形势,你也是知道的……”

明诚打断她的话:“大姐,我懂你的意思,但……这毕竟是一个国家,有太多事……”

明镜沉默了一会儿,似是心中有气,好半天才道:“别担心,我不往外面说,也叫他们都别说,安安稳稳等退休。现在的形势啊……矫枉过正,关起门就少了客观看待的眼界。”

明诚推了推果盘:“开了门又都是豺狼虎豹……”

明镜叹道:“我懂,难哪,这年头谁又容易过……”

她郁闷的又吃了块苹果:“不谈这个了,就谈谈家里……阿诚你还好,中途改了理科……明台呢,当初叫他好好读书当学者他不听,结果半途给人拐了……现在呢?天大的功劳都是机密,半点好也占不上,明楼当初他安排机关工作哪里不好?他一句淡泊名利说不从政……就跑去中学当音乐老师……搞艺术我看还不如锦云当个护士长实在。”

“咳咳……”艺术转理科的明诚表示有点躺枪。

“明楼也是,我早叫他出去,偏他要留下……现在一切都是计划,他一个学经济的……唉,这次调动工作还不和我说实话?科员是他该干的工作么?不如回家呆着!”

“这……工作无分贵贱,革命分工不同嘛。”明诚摸摸鼻子道。

明镜哼了一声:“你们当我傻啊,他这风头避成这样正常么?我知道他怕我操心,但什么都不说我就不用操心么?”她事事操心的性子又冒了出来:“这事你还是要同他说说的。”

“是是,我一定说。”

明镜想到明楼又停不下来了:“我早说叫明楼出去,他一个经济学者现在作为是有限的……我知道他惦念我在上海不放心,但是这不还有明台么?”

“……”您不也才数落过明台么?明诚继续腹诽。

明镜吃完苹果拍了拍明诚的手:“全家啊,就你听话了。这样,明楼就交给你了,好好说说他哦。”

“……”明诚红了下脸,这种婆婆嘱咐媳妇管好儿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嘛。

 

“明峰,这是你的选择么?”明楼望着书房窗外的风景。

“大伯,眼下还有更好的选择么?”明峰笑笑:“总不能让明秀明丽来。”

“在明家,没有;在你,还是有的。”明楼道。

年轻的明峰抓了抓后脑勺,带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无畏:“您和二伯为明家做的够多了,也该轮到我了。”

为明家做的多么?明楼看着明峰,他也好,明秀明丽也好,本来应该有另一段人生的。他也说不清,这样的改变是他的缘故?还是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的缘故?

“好了,你出去吧。”他挥挥手,带着几分倦意。

“唔,大伯,你别担心太多,保重身体为上。”明峰说完,主动退了出去。

等明峰出去,明楼从抽屉里取出一叠信纸,郑重其事的写下一个抬头,然后在开篇处写到:“我国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,需要做好各种准备,保护革命的有生力量,包括人力与资源……。”

 

明诚端着果盘下楼,正巧明秀和明丽放学回来。两个孩子看到他就三呼万岁,一个个扑了上去。

明诚连忙领着两人在沙发上坐下:“让二伯看看,长高没?长漂亮没?”

“二伯,你才去几天啊!”

“二伯,你是不是说我不漂亮啊……”

“逗你们玩呢,二伯是想你们啦。”

“二伯,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啊?”

“二伯,小汽车回来了没?明天送我上学好不好。”

“有,烟台的苹果。不好,车是公家的,不能私用。”手指点着两人的额头,明诚道:“期中考成绩出来了没?低于年级前二十名,别说是我明家的孩子啊。”

明丽嘟着个嘴:“成绩好有什么用,同学们都说我不是又红又专,只是白专,都不选我当干部。”

明诚笑了:“你爸妈都是党的好儿女,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是白专呢?”

明秀伸手划了个大大的圈:“因为我住在花园洋房里啊,同学说……住这种房子的都是剥削穷苦大众的资本家,还说要打倒我呢。”

“唉……我说这些孩子也真是的,怎么不讲道理呢。”明诚故意板着个脸:“改天我去学校,找你们老师好好教育下他们。”

两个孩子顿时乐了,明丽抱着明诚的胳膊道:“二伯二伯,你不是电报局局长嘛,可不可以让我同学免费打电报啊。”

明诚在她面前伸出一根指头:“唉…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可不兴走后门哈。”

“我那同学条件不好,妈妈生病了,没钱打电报通知他爸爸嘛……他爸爸在大西北做地质工作,常年不在家的。”

“特殊情况啊……那我也要先和你们老师谈谈再说。”

“哦,好吧……唉,大哥,你在家啊。”

明诚抬头,正好看到明峰心事重重的从明楼书房出来。

“明峰,来,二伯给你削苹果吃。”

“二伯,我多大人啦。”明峰讨好的接过果盘倒掉,又去厨房拿了刀和苹果回来:“我来削苹果给你们吃。”

“你们吃吧,我在山东都吃吐了。”明诚摆摆手:“我先上去放点东西啊。”

“唉呀,二伯又背着我们偷吃,坏死了。”明丽明秀嘀咕着,明峰却是眉头一皱。

“明峰啊,别忘记留点给你大伯送到书房去啊。”明诚笑笑,慢慢走上楼去,打开了自己的房门。这个他从小呆到大的房间除了时间留下的痕迹……几乎没有什么变化。

他推开窗,发黄的窗帘被吹起,带来深秋的味道。明诚把公文包放在桌上,强打的精神消去了一半,他疲倦的和衣平躺在铺的整齐的被面上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
大哥的不断的异常调职也好,他的这次出差也好,都透着一些奇怪的信号,让他不得不多想一些……他合上眼,觉得如此劳力劳心之下,真没有年轻时那么能扛了。

躺了一会儿,有节奏敲门声惊动了他,还没等他起来,门就被踹开了。

明楼换了件灰色的旧羊绒衫,端着一小盘切好的苹果走进来:“就知道你又没吃,还要劳动我拿上来请你吃是不是?”

“我在烟台吃多了。”

明楼瞪了他一眼:“胡说,你出差经费多少我不知道,都补贴到家里了,你哪里有钱买给自己吃?”

“我就是想着给孩子们和大姐补补营养嘛。自然灾害那会儿,一棵咸菜头都可以啃一周,正赶上长身体却缺营养……大姐也是那时候落下病来……有条件,自然要好好补补。”明诚自然的起身接过果盘,讨好的拿了一块塞到嘴里。

明楼利落的关门落锁:“我和大姐都不中用了,你现在可是我们明家的壮劳力和主要经济收入来源,养着一大家子人呢。从经济学角度来说,你才是不能倒下的那一个。”

“那……晚上能……”

“不能。”明楼一口回绝,坐在他身边翘起了脚来:“一路上就看你有话想问我,给你个机会,说吧。”

明诚又拿起一块苹果吃:“大哥,你这一路跳崖式的往下蹦,到底是有人在整你,还是你自己……”

“都有。”

“那就是你自愿的?”

“当然,法定男性60岁退休,但是54年上海市人均平均寿命就超过60岁,盼着我早日归西让位的人觉得没指望,就会消极怠工,不利于国家发展啊。所以我占着那位子做什么?老同志要学会主动让位。”

“……”闻言,明诚摆出一脸“相信你我就白活这么多年”的表情。

明楼轻咳两声:“好了,我是有些打算,要以退为进嘛。我给那位写了信,回头你找个可靠的人递上去。”

“……”明诚叹了口气:“我怎么觉得又干上地下工作了?解放多少年了……”

明楼完全不以为意:“不是滋味?说你转理科以后读书少嘛,多看看历史书就知道了,这事发生在中国不稀奇。”

“喂,我们是具有先进性的社会主义吧?”

“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……和“走的人多了自然也成了路”……是一个道德。”明楼拍拍他的肩:“阿诚,我知道你一时会想不通。”

明诚摇摇头:“大哥,没什么,你比我不容易多了。”

“傻瓜,我一个主动退下来的人怕什么,你才是在风口浪尖上呢。”

“那……我也退下来?”

明楼点点头:“我是有这个安排,大姐身体不好要就医,我们么……太能干上面放人啊。”

明诚深以为然,是时候削弱一下自己的价值了。

“正好你出差回来……”明楼叼了块苹果在嘴里喂给明诚,顺手摸了摸他的腰:“受个凉……发个烧……”

明诚本能的张嘴咬住,吞掉苹果顺便亲亲大哥,但是,等他发觉不对的时候,整个人都已经躺平在床上了……

“唉……大哥,你别乱来啊,还是白天……孩子们……”

明楼凑近他耳侧低语:“明大局长,电报局本季度没发热水袋你知道么?可怜我这畏寒的性子……也没个汤婆子呢。”

感觉冰凉的手从前襟伸了进去,明诚哭笑不得,隔着衣服抓住那只形状依然优美的手道:“你来真的呀,都一把年纪了。”

明楼勾起唇角,依然笑的魅力十足:“一把年纪才要珍惜时光。没事,我昨天让锦云帮我们开了两条病假条,明天休病假。”

果然是早有预谋,明诚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:“又假公济私……”

楼下,明丽好奇的张望着二伯的房间:“大伯怎么进去就没出来呢?”

明峰削了块苹果堵上她的嘴:“吃你的,别管闲事。”

 

明楼依然在机关上班,身边也依然有流言蜚语,并且小麻烦不断。

整个办公室,只有小李偶尔会私下来关照他。明楼偶尔会想,这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,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,他或者还愿意点拨他一二,只是在他身边越来越不友善的情形下,他不能多做回应,不然就是连累别人。

然而,时局的变化远超过他的想象,报纸上的时评文章正在走向他最不想到的方向。这形势甚至出现在他身边,比如愈加沉默的科长,和被调走出长差的小李……

在计划科里,他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,而这还没完,机关里,一位姓熊的新书记也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。

对于他的处境,这个人关心的比他自己还多。先是下科室的关怀撞见他被人冷言冷语,又是在机关大会上点名批评……

明明知道这样的行事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糟糕,这位熊书记却摆出一脸关心群众的好领导模样……仿佛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处境似的。

这一天,熊书记主动来找他谈话。

谈话是在熊书记的办公室里进行的,屋子里凌乱不堪,四处堆满了标语口号,据说是要在大楼里全贴起来。

“明楼同志,坐。我知道,这整件事都不是你的错。”一开口,熊书记就摆出体谅下属的表情。

“……”

“你工作认真负责,是一位不错的老同志。对于你的为人我是相信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听说你曾为上海解放初期的经济战出过力?这点不少老领导到现在也是津津乐道,你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但是呢,事情也要分开看。现在机关里这么多人对你有意见,总不会没有原因吧?你要好好想想,比如你的做派,你的一些……故且称之为习气吧,是不是让人他们不舒服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出身旧社会的大资本家,因为觉悟高很早就投身了革命,可是你从没有去过老少边穷地区锻炼,做派上还是有一定问题的,这些都需要党来教育。”

“……”明楼隐隐有骂脏话的冲动,这真是虎落平被犬欺的真实写照啊。

对面的人依然涛涛不绝:“作为后辈,我是敬重你的。但是作为你的领导,我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一下。当你的有些行为、做派造成很多人不舒服时,你是不是该反省自己一下?停止那些行为?”

明楼向前倾了倾身:“书记同志,请问大家是对我的什么不满意?态度么?我才来没多久,平时同他们的交流还不多吧?”

一只茶杯不轻不重的扣在桌面上,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熊书记加重了语气:“明楼同志……你有这种态度,就是在犯错误。”

“错误?一切错误都是可以当面提出的。而身后编排他人,难道是正确的态度?”明楼挑起眉头,语气中略带不满。

“很多人是不会当面同你讲,但你要学会倾听群众的声音……比如现在,我代表的……就是群众对你的态度。”熊书记冷哼道:“想想你的家人,你可别冥顽不灵。”

明楼咬了咬牙,想要发作,但是想到明诚才带上去的信,到底还是忍了下来,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的训斥,心里不是一般的堵。

好不容易回办公室等下了班,明楼松了口气,才要走出机关大楼,又被叫住了:“明楼同志,等一等。”

回过身,只见那一身官威的熊书记背着手走过来:“今天和你谈的问题都认识到了么?”

“我知道,您说了,很多同志都对我有意见。”

“是的,一定要记得,少数服从多数。”书记看了看手表,觉得自己掐着这个点过来真是聪明:“听说你明天又要请病假?”

“是事假,陪我大姐去看病。”

“唉……虽然你是老同志了,但是也要明白,坚守工作岗位的重要性,你这样三天两头请假怎么行?国家还是需要你的。”

“是。”明楼觉得有些牙痒痒了。

“这样吧,这几天你就在家写份检查,深刻认识一下错误,上班交给我。”

“好。”明楼转头看到明诚的小汽车已经开到门口了,连忙答应了下来。

说完,他也不打招呼,直接转身,一个箭步窜出了大门,身手矫健的不像是个快退休的机关老同志。

“那是谁?”上了车,明诚好奇的看向机关大门外那个吹胡子瞪眼的男人。

“一个要找上门的麻烦而已。”

“要不要……”明诚自从有了决断,精神头回来了,年轻时的狠辣也都回来了,分分钟干倒一个排的气势,连他家电报局的下属都觉得局长生病以后脾气都变差了。

明楼大度的摇摇手:“都是革命同志嘛,可不能有敌对情绪啊。”

那就是准备自己动手收拾他了……明诚换了个话题:“大哥,上面消息回来了。”

“怎么快?”明楼有点诧异。

“找进京的带的。”明诚得意一笑。

“回信呢?”

“没有书信,只有口信。”

“口信?是什么?”非常时间,他也是明白的。

“保重有用之身。”

“保重有用之身?”明楼沉思了一会儿,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:“回家准备一下吧,可以安排出发了。”

前排的司机回过头,赫然是明台的脸:“什么时候?”

明楼斜了他一眼:“就这几天,怎么,有意见?”

“我舍不得大姐而已。”明台:“没我护着,不知道你怎么气她。”

明楼笑的有些伤感:“这什么话?一把年纪,还油嘴滑舌。”

“哼,要不是为了大姐的身体……”明台轻哼一声。

明诚打岔道:“我们这回是轻装简从啊。好在你屋里的大保险箱早清掉了,不然我要用集团箱往外运东西才行。”

“别提了。”明楼难得的唉声叹气:“要不是国家困难……我保险箱里的黄金都是硬通货啊。”

“人还在就好。”明诚拍了拍他:“也别太抠门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财去人平安。”

明楼想了想:“你的早退手续也办一办,不管怎么说,电报局的工作不能再干下去了。”

明诚点点头,然后转头向驾驶座道:“明台,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啊。”

装扮成明诚司机的明台,对着后视镜里的两人翻了个白眼:“是……你们带着大姐放心走,我孩子都多大了还不放心。”

“就你这性子,我要是放心才怪。”明楼干脆的拆台:“你这音乐老师也别做了,去教教自然课吧,太平。”

明台老大不愿意道:“大哥你就别管我了行不行?这么多年了,也让我这孙猴子翻出五指山吧。”

明楼笑了笑,难得的没有再数落他。

明诚明白他的担心:“大哥,明家到底是资本赎卖的榜样,何况你我一走,明台一家也就安全了,不是么?”

明楼挑眉,又看了明台的背影一眼:“我们可真走了,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。”

“唉呀,你们都说多少遍了。”明台故作不满:“你们走了我才清净呢。”

明楼合上眼睛,习惯性的在后座上闭目养神,脑中细细的将一切过了一遍,半晌才睁开眼睛,下定决心般嘱咐道:“看好明家。”

“是,大哥。”

 

离开的那天,天气晴朗,虹桥机场上空万里无云。

明诚提着沉重的行李箱:“明秀明丽要是知道我们瞒着他们走了,一定会不开心的。”

明楼扶着明镜过安检,笑道:“有明峰呢,再说又不是一去不回。”

明镜出了安检,恋恋不舍的回过头:“这,真的要走么?”

“大姐,不是都说好了么?”明楼穿着一身朴素的蓝布衣,轻声劝道:“走吧。”

“日本人在时我没走,反动派在时我没走,现在却要当个逃兵。”明镜的身形因体弱而略显佝偻:“还有明台……这次又是扔下他,还有孩子们……”

明楼扶着明镜在候车厅的椅子上坐下:“大姐……是我没用。”

明镜听了,伸出苍老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,就像他还是个孩子一样:“大姐不是在怪你…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,你的决定是对的,我只是……感叹自己,为什么每次都是拖累?”

“大姐,我的好大姐。”明楼低下头:“我们离开……是为了更好的回来。我绝不是对过去的坚持有丝毫的放弃,或后悔了……”

明诚走到他身后,手掌轻轻搭在他肩上:“大哥,先上机再说吧。”

明楼忍住话头,点了点头,给明镜披上厚厚的围巾,护着她走过寒风呼啸的停机坪,直到踏上舷梯前的一刻,他才慢下脚步……

“大哥?”

“你先扶大姐上去,好像有人来送行。”明楼眯起眼睛,瞧着不远处一辆小汽车开了过来。

明诚扶着明镜快速的走上飞机,那辆小汽车也一个甩尾停在明楼面前,车还没停稳,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人就从车上跳了下来:“明楼你不能上机!”

看到竟然是自己单位的那位熊书记,明楼顿时有几分了悟。

“书记同志,你怎么来了?是来给明某人送行的么?”

“你现在还装什么装?”熊书记气势汹汹的左右环顾:“你大姐和明诚呢?都上机了?立刻给我下来。”

“唉?”明楼露出莫名奇妙的表情:“熊书记,你说的话,我怎么听不懂啊?”

“你的出行未经批准,是叛逃行为!”熊书记指着他道:“明楼,你别以为把自己摘清楚了么?你就是个潜伏的坏分子,别想逃过人民的清算!不要做远走高飞的美梦!我告诉你,今天……你就是插翅也难飞!”

明楼微笑着听完:“我怎么听着,熊书记还能让这飞机飞不了不成?”

“当然,今天就是你俯首就擒之日。”

明楼好整以暇的抬起手,对着飞机轻轻点了点:“那你叫它一声,看它应不应。”

熊书记以为他在挑衅,顿时冷笑:“我叫不应,你叫就应了么?”

明楼笑笑,平日里谦逊的表象如潮水般退去,他抬起下巴:“那当然,这座机场一半的飞机都是我家明家出钱捐的难道你不知道?你说要清算?明家是你能清算的么?”

熊书记梗了一下:“你都捐了,这就是国家的,还是你后悔了?”

明楼冷笑:“后悔,是啊,我后悔给了你这种人生存的空间……你身后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告诉那些人,我不在国内,一样有人能收拾得了他们。识趣的,就自己滚出我的视线。”说罢他转身踏上舷梯,冷冷的扔下一句话:“好走不送。”

“明楼!你给我下来!”熊书记跟在他后面跑上舷梯,突然冲舱门叫道:“来人!快抓住他,他是个奸细,要叛逃……”

明楼额头青筋一抽,没等他说完,返身一抬脚,当胸把他给踹下了高高的舷梯。

明楼收回脚站稳,火冒三丈道:“我是奸细?混帐东西!老子灭小日本的时候,你他娘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!”

熊书记整个人倒退着摔下来,他完全没想到明楼脚劲那么大,当胸一脚可以让他痛的站不起身、说不出话来。

“大哥,飞机要起飞了。”明楼身后传来了阿诚的召唤。

明楼忍住再教训一下他的心思,转身走上了飞机。

始终站在舱门边观察的阿诚,伸手扶明楼进了机舱:“还好吧。”

明楼用手掸掸袖子,没好气道:“真是,人不敢来就找条狗来。这不是逼着我骂脏话嘛?”

明诚轻笑,转头向候在一边的机长道:“通知塔台,把下面那个处理一下交给警察,再问问,是谁放他进来的,此事必须追究。”

“好的,明先生。”机长看了一下手表,汇报道:“明镜女士已经安排好了,请明先生就座,再过二十分钟我们就起飞了。”

“好。”明诚点头致谢,领着明楼往头等舱走。

头等舱里除了明镜几乎空无一人,两人向大姐报了平安,就走到了前排宽阔的地方。

阿诚从行李架上,把自己带来的行李打开,取出一整套衣物出来。

明楼看了眼那套衣服,伸手解开蓝布衣的衣扣:“唉呀,真是好久不穿这个了。”

明诚就如过去一样替明楼脱下外套,从衬衫开始,将一整套西装一一穿戴起来。

明楼拉了拉领子,有些在意道:“某位大爷不是要来接机么?要是给他看到我还穿着这身二十多年前的衣服,会不会笑我落伍?”

明诚帮他拉好西裤,又起身帮他带袖扣:“经典,从不落伍。”

“唔,这话我爱听。”明楼满意的点点头,更衣完毕,机舱的窗户上映出的,又是过去那个西装笔挺,风度翩翩的明楼,只不过眉宇间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而已。

明楼瞧着窗外熟悉的风景道:“阿诚,放弃一切跟着我走,会后悔么?”

明诚看明楼的眼神,仿佛他在说笑话一样:“我的一切?那不就是你么?”

明楼老脸难得一红,嗔怪道:“就会跟我耍嘴皮。”

“实话好么?”明诚哼了一声:“你还是想想荣先生来接我们时怎么说吧,少不得一通冷嘲热讽吧?”

明楼摸摸鼻子:“我管他怎么说?我连你都管不了。”

明诚突然回过身,张开双臂抱住明楼:“会回来的大哥,我们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
明楼僵持一秒,轻轻回拥:“唔,一定回来。”


PS:答应的冒死放出了……唔,荣少小秀了一下(荣少不考虑嫁我么?戒指都准备好了)。

PPS:另外我就说一句……明长官他吧……教育我一件事,除了床以外的地方,敢写欺负阿诚就是死路一条QAQ

PPPS:常有人讲如果活到66年……会怎么怎么样,我觉得吧,对于特殊历史时期,就算是亲历者也没多少人可以断言的,因为那不是某个人的时代,而是整代人的痛苦。那时的痕迹也不是消失了,而是一直流传到现在,就算在这个信息发达,所谓文明的网络时代,还是有太多太多的陋习被留存下来,如附骨之疽,时不时来伤害你一下。我一样无资格断言付出值不值得,因为那只有付出者自己明白……可能太多人不明白……对填表格的恐惧,对某个日子的刻骨铭心,还有出身成分的划分是多有残酷,当然,有些东西,也并不需要在此文里多讲,只是我还留了一些痕迹,希望看得懂的人,明白我待明楼的心。

PPPPS:所以这个时间段真的是掐在66年以前了……因为明镜活着,所以明楼最初不会走……但是……我还是想尽可能的为了明楼,设定一段他和我都尽其所能,不那么让人心死的岁月,所以这篇叫希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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